该君

今天谢衣的内心戏依然很足。

二、

谢衣从来没干过监工这种事。所以当小包工头提着油漆桶坐地起价时，他只是温吞地重复之前谈好的价码，换来对方的嗤笑。

老实人当不得，谢衣在轰走了这个杂牌施工队之后疲惫地想。突然想起昨天隔壁那位小哥的身手，讹我是吧，废你一条腿。

从不赞成把任何问题真正诉诸暴力的人刚把荒谬的念头赶走，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沈夜。对方取下了围裙，一眼看上去，穿上军绿色的休闲外套后和普通大学生没有什么两样。

谢衣意识到这是周六下午，北斗面馆是歇业的。

而他身后的两位，一位是那位月儿小姐，她穿了一条长袖连衣裙，淡蓝色的格纹很衬她；另一位女孩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扎着长长的双马尾，抓着沈夜的手，戒备地看向自己。从相似的眉眼脸廓可以分辨那是沈夜的亲人。

“谢先生。昨天的事是我冲动了。希望您能原谅。”

沈夜说完和月儿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女孩虽然不明就里，也顺着沈夜的意弯了弯腰，笨拙的动作有些可爱。

谢衣不是没想过对方会过来赔礼道歉，但在他看来这几人毕竟还是孩子，看身手多半是“江湖中人”，绝不会像今天这样正式地道歉让他有些消受不起。

“没事的，一回生二回熟。”谢衣站起身温颜说道：“抱歉这里还在装修，只有几把椅子和一点矿泉水。等这边都齐全了再好好招待你们。”

谢衣并非心存成见，但一是昨天一事放谁头上都不免让人暂时难以消化；二是广泛交友的经历告诉他，如果要和江湖人士成为朋友，保险的办法是彼此留出足够的缓冲空间——如果沈夜是的话。

但收到“逐客令”的沈夜似乎并没有带人走的意思。他瞥了瞥粉到一半的墙面，再回头看看谢衣百无聊赖十指干净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些许。

“需要我帮忙吗？”

谢衣脑海里浮现方才幻想中的暴力场面，正准备摇头。

“——我可以帮你刷墙。”

当地下车库里一辆小巧的白色轿车前灯闪烁时，沈夜说了今天的第四句话。

“菲亚特500……”

谢衣有些介意对方拖得略长的尾音：“对不自驾游的单身汉而言已经够用了，不是吗？”

“的确，很合你的性格。”

谢衣意识到自己在给对方打分的同时也是被打分的对象。

“哦？说说看？”聊天的好机会。

沈夜熟练地拉开副驾驶车门，不怎么见外地坐了进去。

“车身小，灵活，不和人争地盘；1.4升，不和人争速度。而你，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下午我都没有听到你争吵过。”

“今天下午？”

发动机启动地很温柔，和男人的声音一样。

“粉刷队中午到，墙粉到半路，两点就带着东西走了。很容易猜到对方提了什么要求。”

谢衣耸耸肩：“有心讹诈，争吵也于事无补啊。”

“但是你并不是个易于妥协的人。就开张而言，任何工程进度的减缓都会让你账面受损。对方也是吃定了生意人的心思才会有恃无恐，说不定你的那位‘手艺没你好’的朋友已经被宰过两次了。可是你这个店长不按常理出牌，直接让他们拿着订金滚蛋。”

谢衣在红灯前侧过身子看着刚才侃侃而谈的小伙子。他今天也是散着发，看上去整个人随意了很多。

“车虽然小，但是复古精致。你争的少，但是要就要最好。我很荣幸你对我态度的信任。”

沈夜也转过脸，对上谢衣的目光。

“你多大了？”

“十九。你多大了？”

毫无尊重长辈的自觉。

“二十六。你很聪明。”有想过读书吗？谢衣自觉还不该这样问。

车随着绿灯继续向前，沈夜没有接他的话。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不够聪明。”几个呼吸之后，少年轻描淡写地驳回了对方的评价。

谢衣挑了几桶不同颜色的面漆，又买了一些工具。结账时沈夜自己又多买了一把滚刷。

“给女孩子玩玩。放心，在我们自家店玩。”沈夜解释道。

“你……月儿小姐喜欢玩这个？”

“月儿小姐……哈哈……听上去像是守护骑士对公主的称谓。”

“无意冒犯。”谢衣连忙解释道。

“说真的，月儿能干又温柔，懂得照顾人，相貌身材都好……”

还要不要单身狗活了！

“——什么时候我给你正式引见一下？我挺想给她找个好人家的。当然我会继续考察你。”

……啥？

“不不不，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想我们都误会了点什么……”谢衣手忙脚乱地将漆桶和工具塞到后备箱中，“来，站起来……”

沈夜看着谢衣略带抱歉地将倾斜的油漆桶扶正，在谢衣身后忍住了笑声。

“——我本来以为你们俩是私奔出来的小夫妻呢，我这人想象力有点丰富，比如说！”谢衣扣下后备箱盖，却被拖把的长杆卡住了，“比如说，我想做一个星空机械主题的理发店，是不是听上去有点拗口？但是我敢说那绝对棒呆了。”

“星空……机械？”

“哦，我大学是学机械的，研究生毕业之后工作了两年，出来自己创业。”谢衣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履历。“你呢？”

“……我高中读了一年，就跟着叔叔出来开面馆了，家里人也不想养妹妹，就跟我一道。我成年后他把面馆送给了我，然后消失了。华月是叔叔的女儿。”

“哦……”谢衣点点头，“原来是托孤给你的女孩子……是得多照顾着……”

沈夜不去思考谢衣奇怪的关注点，转移了话题。

“不过，月儿可不喜欢玩这个。喜欢玩毛茸茸的东西的是另一个女孩。”

沈夜的语气变得温柔。谢衣想起那双有些戒备的眼睛。

“就是……你的妹妹？”

“是的。她十三岁，读初中。平时住校，周末回来两天。虽然我是她的监护人，但我能陪她的时间实在有限。她喜欢一切毛茸茸的东西，甚至……有些收集癖？”沈夜拿起自己挑的那把羊毛滚刷笑了笑：“她还没玩过这个，应该会感兴趣的。”

“你的妹妹很可爱，发质也很好。我是说……”谢衣不知道这样提出建议会不会有些突兀，“欢迎她常来我们这边玩，叶海和采薇他们都很喜欢小孩子的。而且我们店人手多，照看的过来。当然现在还在装修，以后……”

“真的？”沈夜似乎惊喜于这样的提议。

“……当然，只要你不介意……”谢衣看着沈夜难得喜悦的神色有点怔。

“如果你能陪小曦玩，我当然很高兴！”

谢衣看着沈夜的妹控属性毫无隐藏地展露无遗，心说他笑起来真好看，为什么不多笑笑呢。

等等，“小曦”？是沈夜仇家要的人？

谢衣猜想这一想法被他一瞬间的气滞出卖了。他看到沈夜的嘴不自然地张了张。

“我……我昨天说的那个小xi不是……”

“就是。”谢衣诚恳地点出。“你当时和现在都紧张死了。”

“这的确对你和你的店不公平。”少年又恢复了之前平稳的语气。

“为什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沈夜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一个会给你和你们店带来危险的女孩。”

“其实我觉得更危险的人就坐在我身边呢。”谢衣不慌不忙地说：“如果你掌管着一家随时需要被威胁的店，那么你就是对方最大的麻烦。但是你看，你就坐在我身边，我们一会儿还要一起粉刷，我们还会成为很长一段时间的邻居。你的各种表现告诉我你是个值得结交的人，正如你所说，我某种程度上信任你，虽然我们才认识两天……或者说不到二十四小时？”

他看到沈夜眼里的不确定。

“哈哈，别这样。我真的乐意照看你的妹妹。而且，”谢衣顿了顿，“我的店选址是仔细考虑过的。这一带的治安可能比你想象的好。别忘了这是法治社会。”

“……谢谢。”沈夜似乎在每次对话结束之前都会顿很久。

不客气。谢衣心知在一个小时之前自己绝不会说出这番话。但现在他觉得无比自然。

两人买来了工具与材料之后就开始了工作。先把黑色油漆与蓝色油漆按比例混合，然后用新的颜色重头粉刷（两人都认为没法将新漆完全匹配之前那帮无赖刷好的颜色）。深藏青色的涂料服帖地从刷头滚到墙面上，谢衣看着自己刚刚刷的几笔不比施工队几个无赖差，得意地哼起歌来：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有一栋新房子~刷的很漂亮……嗯嗯嗯嗯嗯~~……”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曲调之间谢衣转头去看他的“工友”。车上还和他侃侃而谈的少年做起事来十分专注，表情就像他做面时一样嘴唇微微抿着，目光随着滚刷一道道下行又上扬，痕迹均匀笔直。大概与自己的技术在伯仲之间吧。

“要是只看你做事的样子——当然你还得带个面具之类的——我会以为你是个德国人。”

“一丝不苟却乏味至极？”

谢衣笑了一声，小子呛人还挺有幽默感。

“除此之外，身材也很棒。”

沈夜闻言也停下了粉刷，转过头来看着谢衣，后者才意识到刚才鬼使神差的赞美十分私人。

但这不能怪他。下午的秋阳被灰尘与房间进深过滤后淡淡地撒在他的临时粉刷工身上，沈夜黑色的长袖挽起露出小臂，麦色的皮肤随着肌肉生长的轮廓恰到好处地起伏，延伸到袖管皱褶里面，胸前微妙渐变的光影昭示着布料下方的力量。房间的阴影、刚刷上的深藏青色和衣物的颜色收敛了少年的张扬，却收不住大自然赐予的鲜活生命力和独属于沈夜蛰伏的危险气息。

“昨天的事无意冒犯。但相对我而言，你的体脂含量的确有点高。”

空气中的灰尘夹杂着腥味在谢衣鼓膜边震动，那是涂料的挥发性物质，合着对方带着气声的轻笑，让他有微微的晕眩。

借着逆光的优势，谢衣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他的滚刷上。

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衣只觉得有点热，可能的确是该死的体脂含量有点高。

---------------TBC--------------